文/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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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她妈妈是个糊里糊涂的人,过日子大手大脚,吃了今天不管明天。每年的春天,他家都要到处借粮,一家人的穿戴从来没有整齐过,几个孩子个个都是蓬头垢面,身上头上虱子不断。
都说糊涂妈带糊涂娃,跟着这样的妈,芝也活得糊里糊涂,一直到她十八九岁,也做不好一双好看的鞋子。纺线织布与她更是无缘,一家人的穿戴,都是婶子大妈堂姐妹们帮忙在做。
芝的弟弟,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父母独宠,惯得不成样子,姐妹们都是他欺负的对象。芝脾气很好,不论弟弟咋捉弄欺负,她从来都不会发火。
芝二十岁那年的除夕晚上,她去对面屋大妈家里帮忙包饺子,芝的好脾气一向被大妈喜欢。大妈吩咐芝去堂屋灶台上把荤油罐子端来,芝很听话地去了,油罐子搬进来,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笑得芝发懵。
堂妹英告诉她说:“大家要给你找婆家呢,说搬荤油罐子,就能动婚姻。”大妈说:“不小了,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别跟着你妈苦熬了!”芝害臊地跑了。
就在那年的夏天,芝爸多年没联系的一个临县朋友来了,一顿吃喝过后,俩人竟然敲定了一桩婚事,芝被许配给她爸那位朋友的儿子。
没过多久,那个男孩子跟随父亲过来,直接就送聘礼了。男孩子长得瘦瘦高高挺精神,聘礼当中有套浅灰色衣裤,浅灰是当时的流行色。这套衣服是那个男孩子亲手裁剪亲手缝纫的,这份别出心裁的聘礼,让家人都很意外。一个男孩子,会裁剪会缝纫,在村子里基本没见过。
芝轻轻抚摸着衣服,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长这么大,爸妈就没给做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大妈说:“咱家芝要改命了,在家没过上好日子,到婆家人家可拿着当宝了。赶紧嫁了吧!”
芝的三叔却表示反对这门亲事,那位朋友是他与哥哥当年一起做小买卖时认识的朋友。“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做小买卖被认定为投机倒把,抓到了,不仅经济上重罚,还可能给戴个啥帽子。*治上的压力,可不是啥人都承受得住的。
这些年,芝爸与三叔早就安分守己地种地了,可那位朋友却一直没停止倒腾粮食和布票。三叔说:“这人这些年就没安分过,不定哪一会儿,就可能惹出点麻烦来,到时候丫头想哭都没地方去哭!”芝爸却不在意,他说:“没事吧?这家伙*机灵,这些年没闲着,不也没出啥事嘛,日子过得可比咱强多了。俩孩子挺对眼的,人家不嫌弃咱这穷酸样就知足吧。芝嫁过去,最起码吃穿不用愁了。”
结婚的日子选在八月十六,那是农村集中结婚的时段。从定亲到结婚,仅仅过了两个多月,用现在的话说,算是“闪婚”了。期间,芝只去过婆家一次,回来时大包小包的礼物拿了一堆,从她掩饰不住的兴奋中,能看出她对这门婚事的满意。
中秋前后,农村人会集中举办婚礼。一是秋收已到,家里物资丰富一些了,待客不用太拮据。二是天气凉了,东西好储存了。每逢这些日子,结婚的多,娶媳妇的人家会抢马车抢时辰。
生产队那会儿,我们村一个队里最多两辆马车,都在大队物资运输队集中管理,负责从县里火车站往没有车站的地方运送各种物资,那是上面批准才能建立的车队。到了集中娶亲的时段,娶媳妇的人家要提前找村干部定车,由村干部计划安排才能轮得上用车。
抢时辰,是当地风俗,说同一天有两家以上娶亲的,谁家媳妇进门早,谁家就吉利。往往到了那天,娶亲的人家整夜都不敢睡觉,过了十二点就启动车辆,天不亮媳妇就进门了。虽然到最后还是有先进门后进门的区别,也没人统计先进门的有多吉利,后进门的又有谁倒过霉,可这风俗却还是被人们很看重。
芝结婚那天,村里娶媳妇的有好几家。全家人包括叔叔伯伯婶子大妈们,几乎一夜没睡,都急切地盼望着娶亲的车快来。耳听着一家一家都鞭炮声响过了,弟妹们一次一次跑出去张望,就是不见这边的婚车进村。负责张罗的三叔本就心里不爽,看着太阳都老高了,别人家娶媳妇的都开早席了,这边还在傻等,三叔就开始不耐烦地发牢骚了。亲戚朋友和看热闹的村民,也里里外外团团转,各种议论猜测,芝却一脸微笑地坐在炕上,非常淡定。
车终于在十一点多到了,这时辰,是女方二婚再嫁时约定俗成的吉时,芝是头婚,婚车这时辰到,让人们接受不了。再看那婚车,嘈杂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大家面面相觑,目光最终都落在愣神儿的三叔身上。愣了一会儿的三叔突然炸雷一样吼起来:“你们这是干啥来了?滚!给我滚回去!”
原来,婚车竟然是辆驴车。
老家风俗,老人过世,纸扎中要有驴车拖*出灵,在出殡之前,纸人纸驴纸车,先在某个路口烧掉,说是将亡灵先送上路。现在,娶媳妇的来了辆驴车,三叔能不炸吗!人们也开始议论,两家相隔七十多里地,难道这风俗就差了这么多?这也太离谱了吧!
除了驴车,婚车上来的人,跟我们当地的风俗也不一样,我们当地是婆家在婚车上带一个男童去女方娶亲,叫压车童子。他们的驴车却拉来了俩大小伙子,连赶车的车夫,三个大男人。芝爸妈听到三叔发脾气,也跑出来了,看着那车也非常疑惑。婚车上下来的一个人解释说,队上马车没抢到,只能凑合来了驴车。
三叔火更大了,本该请娶亲人进屋吃饭,三叔挡在门口就是不让进。芝爸一向惧这个弟弟,也不知道该咋办了。大妈拉三叔进院子说:“这年头了,没那么多讲究了。大喜的日子,你这么闹也不好不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是听听芝咋说吧,孩子要是不在意,咱就找队上想想法子,把驴给换下来。孩子要是也不乐意,就另说了。”
三叔也觉得,大喜的日子,再闹怕更加不吉利,要将来真出点啥事,对不起芝这丫头。他让大嫂去问芝的意思,芝说:“别难为人家了吧!”大家看芝的态度,是不太在意,三叔唠叨着说:“这丫头,就这么恨嫁,将来到了婆家,也是个受气包。这么大事,人家都这么凑合,拿你不当回事,将来过日子,等着挨欺负吧!”
说归说,三叔还是出面去找了队长。队长说,马车接媳妇回来,就都去车站运木料了,这次的活儿紧,一天都不敢耽搁。最后没办法,三叔拉了头牛回来,把驴换下来。前面牛拉车,后面拴了驴。娶亲人连屋子都没让进,赶车拉着新媳妇走了,看稀奇的人一群一队直追到村外。
芝走了,家里并没有平静下来,几天都心神不宁,惦记着芝一路上顺不顺,到婆家又会怎样。
直到四天芝回门的时候,看着小两口喜眉喜眼高高兴兴的样子,大家才放下心来。家人问芝那天啥时辰到的婆家,芝大大咧咧笑着说:“天都黑透了才到。”她像说别人家笑话一样告诉家人那天的情景——
那天,老牛慢车磨磨蹭蹭走了十几里地的时候,路过一个镇子,车夫*气囔囔地说,肚子都饿扁了,要吃点饭。这一路都没人说一句话,听车夫说要吃饭,有人说:“合适吗?本就晚了,牛车又慢,半路上吃饭,不合规矩礼法吧?”
车夫说:“啥规矩礼法?大半夜就空着肚子赶路,到这儿连屋都不让进,连口水都不给喝,这合规矩礼法吗?你们吃不吃我不管,我得吃。饿得前心贴后心了,饿晕了走不了了,不是更麻烦嘛!”
跟车的俩人看着芝不说话。芝说:“没事,饿了就吃饭吧,反正已经这样了,说不定我命大,啥事没有呢!”
看着新媳妇大大咧咧没意见,几个人挺高兴。把牛车停在一家饭店门口,让芝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芝推说不饿,坐在车里等着。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芝说当时来来往往的人都围过来看稀奇,比看耍猴的围得人还多。三叔不顾新女婿在旁边,骂道:“这是人办的事儿吗?这纯粹糟践人嘛!”
芝打圆场说:“我公公他们也是没法子,摊了点事情,才这样的。”
原来,村里早就有人对她公公偷摸倒腾买卖有议论。看他家日子一天天过得兴旺,新房盖了,又马上要娶媳妇,犯红眼病的多了,有人就去大队公社举报。公社和派出所都来了人,审查了几天,没找到啥证据。其实,她公公那么精明,早就做过打点。有人举报,大队和公社不得不做做样子,查不出问题是正常的,但从此让他小心,并让村干部严管是少不了的。于是,他家有事从此处处受限,她公公也不得不小心谨慎。这次娶媳妇,应该是被人设计了,导致不得不用驴车应急。
芝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平稳,夫妻恩爱,丈夫对她处处关心,她与婆婆关系处得也很好。有一次她说,生完大儿子还没满月,忽然想吃西红柿,天正下雨,她顶着雨踩着水去园子里摘,婆婆从后背给她一巴掌,还骂她作死。别人说她:“你可真好说话,婆婆又打又骂,你不撕烂她的嘴!”芝说:“我觉得她是心疼我对我好才那样的,月子里着凉会生病,她说的没错啊!”
芝与邻居关系相处也很好,互相之间有说不到做不到的地方,她从来不计较。有一次,邻居家丢了一只鸡,刚好他家那天家里有客人杀了一只鸡。邻居指桑骂槐骂着给他家听,觉得他家杀的鸡是自己丢的。
她婆婆受不了,要过去理论,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敲门。咱把鸡毛晾在门口给大家看看就中了。”果然,她晾在门口的鸡毛与邻居丢的鸡不一样,邻居就此消停了。
改革开放以后,可以公开做生意了,芝家里父子齐上阵,在县城开了粮油店,批发零售都有,日子越来越兴旺,娘家人也很是沾了一些光,村里人都说芝是从糠窝窝挪到了银窝窝,命真好!
芝有两个儿子,现在她已是几个孙辈的奶奶了。她没有因为当年的婚车事件留下任何心理阴影,大半辈子过去,也没有出现人们担心的不吉利事情,人们说她是实实在在的傻人有傻福。我倒觉得她貌似糊涂,其实是心态健康。
她与她妈妈的糊里糊涂,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她妈妈的糊涂是过日子不会计算;她的糊涂,是包容体谅,是不斤斤计较。套用个成语形容,应该是“大智若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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