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和朋友相约聚一下,下午出行时,先生去接儿子了,母亲说她送我去地铁站。
出了门,母亲拉着我的手,往地铁站走去。走了不多远,迎面遇上十楼的邻居,从我身边经过时,她笑盈盈地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你们俩娘母,天天在一起,简直就是闺蜜……”
她一语,让我一下子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没有想到如今四十多岁的我和七十出头的母亲成了别人眼中的闺蜜。
记忆的深处,我对母亲没有一丝依恋。
小时候,外婆照顾我饮食起居,陪我学习,玩耍,我和母亲很是生分。晚上在大街上溜达时,我就挽着外婆的手臂,和外婆说着学校的新鲜事,母亲走在我和外婆旁边,很多时候,她都像一个陌生人般被我和外婆遗忘在另一个世界。
我记得有一回,父亲去上海进货,那个时候交通不方便,一出门,就要好几天才回来。外婆让我晚上陪母亲睡。我一想到和母亲睡在一起就感觉自己恍如独自行走在荒野之外遇着一个衣着怪异的陌生人朝我走来,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加之对陌生人的戒备让我无法接受外婆的建议。我摇头拒绝。母亲望着我,眼里满是说不清的渴望和失落。
考大学,母亲坚决要我填成都和重庆两个地方,她说,成都离德阳近,随时可以来看我,重庆有外婆,周末可以到外婆家。我无法忤逆母亲的意愿,更重要的是我也是圈养的孩子,不敢独自去闯,即使这样,我也想远离母亲,去飞,去寻找没有母亲束缚的天空。
八月底,当我和父亲握着西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欢天喜地坐上三轮车,前往汽车站,准备坐车到成都,再转乘火车到重庆时,我扭过头就看见母亲。母亲一只眼睛害了红眼病,清晨在隔壁私人诊所就诊时,医生给她的病眼蒙上了一块纱布。她一个人疾步跟在三轮车后,用没有蒙着纱布的那只眼睛凝望着我。三轮车车轮转动着,母亲和三轮车的距离越来越远,她眼睛上蒙着的那块白色纱布却越来越大,那只凝望我的眼睛也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突然间,我哭了,第一次,因为与母亲分离而哭泣。在这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是如此依恋我的母亲。我从德阳一路哭到了
重庆。
大学四年,只要开学母亲不送我到学校,独自上学的路上我都哭得极伤心。因为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了母亲当年一个人离开重庆到德阳和父亲结婚,一个人身在异乡的孤单。我也明白了当我长大,母亲对于我的依恋,我更明白了我身在异乡对于母亲陪伴的渴望。
年大学毕业,我没有丝毫犹豫,接受母亲的建议,回到德阳。当然在小城市,一个西师毕业的大学生分配是极困难的。几经挫折,我分到了*许镇清平小学。学校离家有十公里远,得坐中巴上下班。那个时候,中巴是私人运营,没有固定的班次。加之,学校也不是统一放学,所以我下班的时间从来就没有固定过。但是,无论我多早多晚下班,只要中巴车一到汽车站,车门打开,我走下车门,抬眼一望,就能看到我的母亲,站在风雨中或者站在斜阳下,凝望着我。母亲说,每天接我下班,眼睛都要望穿了,这种滋味是我当了母亲,儿子读了初中,我才体会到的。只是我缺少母亲的那份耐心。一个人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痴痴地站在汽车站,望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目光在车窗上扫寻,度日如年的煎熬有多少人能够日复一日地承受。母亲坚持了整整三年,从丹桂飘香的秋天守望到北风凛冽的冬天,从东
风渐暖的春日守到了骄阳肆虐的夏天……直到我到了成都。
后来母亲为了照顾儿子和我到了成都,只要我有空余时间,只要天气允许,母亲和我就牵着手,在院子里闲逛。院子里认识母亲的阿姨们,一看到我们手牵手逛着,总会对母亲说:“刘姐,你好幸福哦,你女儿牵着你走……廖老师,你好孝顺哦……”阿姨们目光和话语中充满了对母亲的艳羡,其实她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我的母亲做了母亲,她是真的爱我,尽最大的力量保护我、照顾我。而我,爱不爱她,我自己不敢回答,因为当我审视我牵她手之举,更多的是对她的依恋,依赖。她对于我是避风港,是安乐窝,没有她的照顾,我怕我孤单,我胆怯,我辛苦……
我清晰地记得,年9月,我孕检做完唐筛,医生说孩子有可能是先天愚型,那个时候才怀孕三个月,医生要求六个月时作羊水穿刺,结果要孩子七个月时才能拿到检查结果,如果有问题,得怀孕八个月做引产手术。听到医生的解释,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只是难过,只要人一空闲下来眼泪就无声地流。母亲知道了我的情况,放下一切,从德阳到成都来照顾我。
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我的脚就肿得很大了。冬天洗脚弯腰很困难,母亲就端着洗脚水放在床边。我坐在床上,脚伸到洗脚盆里,母亲就坐在盆边,弯下腰,提起洗脚帕,耐心地将热水敷在我的腿上,一下又一下……母亲额上的皱纹及头上的白发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的世界……
年一月的一天凌晨,我头疼难忍,测量血压已经多,母亲医院,医生立即要求我住院,卧床。从入院到出院,前前后后半个多月,母亲衣不解带地陪伴着我。我永远记得,昏迷中的我,每每睁眼,就能看见母亲坐在我床边,眼睛红红地望着我,唤着我名字,从来没有一时半刻缺席过。等我出院的前一夜,母亲躺在陪护床上呼呼地大睡,先生才给我讲了我生产后抢救的那一幕。
我生产完后,母亲已经无心看孩子了,她就在产房外等着我。等我出了手术室,回到病房,母亲一手握着我的手,凝望着我。很快,她就发现我不行了,眼珠翻着,她喊先生去找医生。先生正在和医生交流情况,公公发现我已经开始抽搐了,大叫一声:“抽了!”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一边清理病房其他人员,一边抢救我。等医生抢救工作完成后,我的主治医生游泳教授对母亲说:“一直喊她,如果二十四小时答应了,可能就没问题了,如果二十四小时没有答应……”从那一刻开始到我出院的前一夜,母亲就没有合过眼,一声声地喊着:“妹儿……”
儿子医院接回来,因为才七个月,肺泡没有长成熟,日日夜夜啼哭,母亲又是衣不解带地带着儿子,本来身体健康,黑发满头的母亲在我和儿子双重的折磨下,很快发白了,背驼了,身体也垮了……儿子上了幼儿园时,以前连药都没吃过的母亲,频繁生病,甚至开始住院……
年,母亲检查出来得了甲状腺癌。听到检查结果,我就吓到了。几经努力,最后在好朋友的帮助下,母亲得以在华西手术。手术那天,母亲早早被医生推进了手术室,我在病房外面等待,途中姨妈几次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消息,电话每来一次,我的焦虑就增加几分。等到同病房的阿姨小心翼翼地问我:“妹妹,你妈妈都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啊……”我一下子憋不住了,冲出病房,在走廊尽头嚎啕大哭。下午一点过,母亲被推出手术室,我看到母亲头上戴着蓝色的手术帽,面色苍白,眼睛微闭,身体瘫软,我的眼泪就不停地流。推母亲回病房的男护工大声呵斥我:“哭啥,不准哭……”现在回忆起来,等到母亲出手术室和看到母亲从手术室出来,我的两次哭泣,大抵不是因为担心母亲,而是想着自己没有母亲可以依赖,不知日子如何过下去吓到罢了……
这么多年来,即使母亲身体日渐衰弱,我都以工作忙为理由,享受着母亲给予我的照顾,而没有真心陪伴过母亲。儿子上学,先生和我上班,母亲就守着空空的房子,一个人在异乡孤孤单单地买菜,煮饭,做清洁……等待孙子放学,女儿女婿下班。我们回到家,一脸疲惫,她又怕我们累到,满眼笑意地迎接我们走进家门,唤我们洗漱,然后落寞地转身走进寝室,安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我们发出的响动,直到我们躺上床,关上灯。此时,毫无睡意的她躺在床上一遍遍咀嚼她陪伴我成长的那些时光,直到困倦后睡去……
去年寒假,母亲牵着我的手到小区外逛,她带着我走到那些陌生的田间小道,我一度质疑我们会走丢,母亲说,不会的,没有我在身边的日子,她就一个人在外瞎逛,去走那些她没有走过的路,她的时光就时打发在陌生的路上,那该是怎样的孤寂,那该是怎样排解孤寂无奈后的无奈。这一切缘于母亲在照顾完我们后,我们就把孤寂甩给她……
我和母亲这对闺蜜,多少有些演艺圈塑料姐妹花之嫌。母亲是用命在照顾我,为了我,她没有了自己。我却是依赖她的照顾而行走在她身边。我至今记得,看电视寻亲节目后,我一度担心我自己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我曾经问母亲,医院被抱错了,亲生母亲寻我来了,母亲会怎么做。母亲没有丝毫犹豫,她说她和我有了感情,这辈子就我这个女儿,如果亲生的女儿找来,她也不会要……有了她的承诺,我每看寻亲节目依然泪流满面,却没有丝毫忐忑。我知道,只要母亲在,她就会尽最大的力气来爱我,照顾我。只是,我回报母亲什么了呢……
我的母亲做了我的母亲后,她永远都不会幸福,她只有辛苦和守望……
一路想着,母亲已经送我到了地铁站,我挥手给母亲说再见,欢天喜地地往前走,因为我已经因为和朋友聚会而感到兴奋了。我站在电梯上,回过头,母亲还在地铁口望着我朝我挥手。又过了一会儿,我回头,没有看见母亲,但是母亲的身影就映在电梯扶手下银色的挡板上。我突然明白,当我消失在母亲的视线中的时候,母亲转身,便是空荡荡的马路,从地铁到家,无数的孤单正等待着她……我再一次把母亲丢给了寂寞。
我这个爱的索取者,的确算不上母亲的闺蜜了……
作者:廖磊编辑:廖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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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