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山水之于老舍,老舍之于济南山水,其知音之遇,实堪称高山流水,千古一叹!
作为一名作家,你可以写出济南的真,但你未必能写出济南的诗意;你可以写出济南的美,但是你未必能写出济南诗意的美。
而老舍,则是最能展示出济南的诗意之美的现代作家。
摄影:王琴
老舍(—),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人。现代著名作家、戏剧家,语言大师。主要作品有小说《老张的哲学》《骆驼祥子》《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以及话剧《龙须沟》、《茶馆》等。
老舍与济南有着极深的情缘。20世纪30年代,老舍曾两次执教于齐鲁大学(校址在原山东医科大学、今山东大学西校区),在济南工作、生活了四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在老舍的一生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是老舍创作生涯中的*金时代,其代表作《猫城记》、《离婚》均创作完成于此时期。
除了小说之外,老舍还写了许多描写济南山水和济南风情的散文作品,如《一些印象》(共七篇,连载于《齐大月刊》),《济南通信》(共九篇,分别为《更大一些的想象》、《济南的药集》、《非正式的公园》、《趵突泉的欣赏》、《耍猴》、《国庆与重阳的追忆》、《广智院》、《估衣》、《路与车》)等。
济南南新街老舍旧居纪念馆摄影:王琴
为什么不说别人,单说老舍写出来济南的诗意的美呢?
这是因为,老舍掌握了一种方法,一种如何展示济南诗意美的方法。他将它称作一种“诗意的体谅”,他说:“要领略济南的美,根本须有些诗人的态度。那就是……把湖山的秀丽轻妙地放在想象里浸润着。”(《更大一些的想象》)
见识高,才这样说;懂艺术,才做如此语。
老舍教会了我们如何欣赏济南的美。
我们且看他的《趵突泉的欣赏》: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
这是伏笔,让你未见这泉便自激动不已起来。下面是正面写泉: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
这是一段对泉的白描,接下来,作者迅速由泉转人,转入人对泉的感慨与想象:
“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
人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无疑是受泉的气势的震撼。这真是含无限深意,见于言外。
接下来作者写泉,依旧是在白描与想象之间交错游走:
“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的水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摄影:王琴
写文章要有虚有实,而更重要、更关键的,恰恰是虚的亦即想象的、诗意的这一块。
老舍对趵突泉的小泉即泉泡的描写,亦堪称生花妙笔: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写动态中的水泡,他用了那么多传神写照的动词,如“大鱼吐水”、“歪下去”、“斜放着”、“碎了”、“挤上来”等等,将那水泡直如孩童嬉戏一般的可爱情状与丰富姿态,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真是生动极了、形象极了。
摄影:陈彦
老舍认为,“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而“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为了写济南的泉水与诗意,作家选取了泉河中最常见的水藻:
“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色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波,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参见《济南的秋天》)
将绿藻和清泉的关系,比做“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这比喻,不,这拟人,实在太绝妙了。在作家笔下,那绿藻已经变成仪态万千的有着鲜活生命的纤纤美女,甚至,作家本身似乎已经化身为绿藻了,你看他知道绿藻的心事、香梦,甚至还有小小的烦恼!
摄影:董承华
老舍笔下的大明湖带有一定的复杂因素,老舍一面批评他“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一面又指出湖非不美,而是“人工”和“中国人的征服自然造成的”。所以他一直执著地发现并挖掘大明湖固有的美。
他说:“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
他又说:“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
老舍还特别赞赏大明湖“名贵的”水产,“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骨朵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然而,老舍写大明湖,依然不满足于“写实”,而是发现诗意,他说:“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他写大明湖的秋天:“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
他称赞友人桑先生画出大明湖的油画更是着眼于其中的诗意:“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连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见《大明湖之春》)
读着这样的出神入化的文字,我们沉醉了。
摄影:李锋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老舍散文中喜用“假如”、“设若”、“请你想象”等字眼,他说趵突泉“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一半的美”;他写大明湖:“我只请你设想:设若湖上没有那些蒲田泥坝,这湖的面积该有多大?设若湖上全种着莲花,四周界以杨柳,是不是一种诗境?”“我请你想象,因为只有想象足以揭露出济南的本来面目”……
这绝对不是一种用词的偏好,笔者要戳穿这其中的奥秘了——这是一位深谙艺术真谛的作家的至为高明的抉择:一个“假如”(或者“设若”,或者“请你想象”)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读者打开另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世界,便可以使叙述超越现实规定性的窠臼,进入可能性的阔大领域,而“可能”比“实在”更丰富,因为,它使“实在”成为了终极的“存在”,成为了艺术和诗。
作者:侯林侯环
来源:风香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