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泉响隔邻分,市口浮岚压帽裙。谁信出门如画里,不须著色李将*。这是康熙间济南诗人王苹《客有询济南风景者示以四绝句》之二。诗人生活的年代,虽则比刘鹗要早二百余年,但却同样展示了济南家家泉水的盛况,这就是:“春山泉响隔邻分”,人们隔邻而居,而家家却都有“春山泉响”,“市口浮岚压帽裙”则写济南“拖岚进城”的山色,如此佳景,无须着色,俨如画中。摄影:王啸与王苹诗不谋而合的还有嘉庆间江西诗人乐钧的《历下杂诗十六首》之五:青山城郭绿杨街,处处泉名刻石牌。还让城西夸绝胜,家家流水绕庭阶。“家家流水绕庭阶”,似比“春山泉响隔邻分”更近了一层,而乐钧则说是“城西绝胜”处,即今之五龙潭泉群一带,因此绝无夸张,乃实情也。“真意流露,秀韵天成”,乃是时人对于乐钧诗作的评价。二十年前,在《济南,关于泉水的备忘录》一文中,笔者曾这样写老百姓家里的“家泉”:在旧城区,许许多多个居民院里都有泉,不过,许多居民不叫它们泉,而是叫做“井”。准确的叫法应该是“泉”,或者是“泉井”。摄影:李锋泉井不同于“井”,泉井是活水(济南人称普通井水为“懒水”),水极清,水深数米,清可见底。泉动,珍珠般的水泡不断上冒,水极旺极旺。到了盛夏,汩汩的泉水眼看就会漫上井口来。过去,老百姓的食用水和生活用水全靠它。有了自来水,老百姓依然用它来洗菜、洗衣、浇花种草。它还是老百姓的“天然冰箱”。夏天,人们把容易坏的食物吊在泉井里保鲜;买来西瓜,用尼龙袋装起来泡在里面冰,西瓜吃起来原汁原味、清凉解渴。3年前,旧城区改造,一些街道房屋拆迁时,曾经有一位报社记者不辞劳苦地在济南探访老百姓家里的无名泉,20天里竟然探得泉井31处,其中仅县西巷、芙蓉街便有10处。而在太平寺街的探访更令人惊诧不已。原来,那些迷人的泉不仅在老百姓的庭院里,也可以在屋门口、窗台下,甚至可以涌流于居室内。其中,有一泉就在2号院的厨房里汩汩流淌;还有一泉则在4号院的卧室床下。女主人为了防止污物落入,在泉井盖上抹了一层水泥保护起来。他说自己原来以为刘鹗写济南“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用的是文学笔法,免不了会有夸张,没想到,原来竟是不折不扣的写实呵!自古以来,济南人拥泉而居,依泉造园。清代,游幕济南的浙江慈溪诗人冯潆居于济南城西,便曾生动记载了邻人漪园主人流泉香阁,竹径幽室的风雅生活:自作齐州客,城西十五年。邻家有乔木,小阁抱流泉。北郭槛中尽,南山城上悬。频过因看竹,不问孝廉船。小径通幽室,虚窗四面开。墙头分竹去,石隙引泉来。水暖烟连屋,花深香护苔。辋川在何处,此地亦悠哉。(清乾隆《历城县志·古迹考三》)济南人家家有上好的泉水,煮茶品茗是济南人的最爱。乾隆嘉庆间,寓居济南的高密诗人王烻便展示了人们汲泉烹茶的情景:晓汲新泉水,风炉簾外支。独从无味处,有得未尝时。竹几列瓯静,松茶添火迟。偶来分一碗,清冷入心脾。(清咸丰七年春晖堂刻本《碻(广上吾下)诗钞·烹茶赠寄庵》)摄影:王啸刘鹗在《老残游记》里,曾经生动的写下千佛山在大明湖铁公祠一带湖上的美丽倒影。而据文献,在大明湖其他位置,比如汇泉寺之汇泉,亦曾有佛山倒影。而近代季羡林先生在济南求学期间,则曾在北园的荷塘之中见到佛山倒影。看来,当年,济南能看到佛山倒影之处所在多有。如果要问,在济南老百姓家里的泉里,可能见到佛山倒影否?回答是肯定的。这有清代济南诗人王德容的诗可以为证。王德容(生卒年不详),字体涵,号秋桥。清代济南府诸生。因考场失利,遂结庐大明湖鹊华桥东,教授生徒,不事进取,游其门者,多知名士。曾与周乐、马国翰、谢焜、何邻泉、李纬等联为诗社。性耽山水,工吟咏,晚年受知于山东学使刘绎。诗以真朴为宗。著有《秋桥诗选》。王德容的诗为《春日斋居杂咏》四首,此为第一首:水底鹊华影倒悬,银塘似镜静沦涟。佛山亦是吾家客,隔郭常来茅舍间。(清道光三十年刻本《秋桥诗续选》卷二)诗人说,自己在斋居的家里,就能看到鹊华二山的倒影,而千佛山也是我家的常客呢,常常隔着城郭来到我的茅舍与我会面。诗人用亲切诙谐的语言,写出家中泉的佛山倒影,堪称妙绝。摄影:王啸济南是一座园林城市,其鲜明特征有二,一是“城即园林”(学者王育济先生语),即济南整座城市便是一座大的园林;二是济南历史上拥有园林之众多;笔者曾爬罗剔抉,撰《济南园林六十家》以纪其盛。六十家中,私家园林占十之九,而泉水园林几近二分之一。荦荦大者:宋代刘诏依趵突泉所建之槛泉亭;依金线泉所建园亭,则有宋代李清照故居,明代谷继宗亭,清初钟性朴桷园,清代朱纬、朱令昭父子之梦村、冰壑别墅,蒋因培之蒋园(一名燕园),徐宗干之徐园等;元代御史韩云卿依无忧泉所建之江山胜概楼(参见刘敏中《刘敏中集》);元代赵孟依洗砚泉所建之别业;明代嘉靖间,济南名宦江濬依江家池所建的别墅;金城之西城别业(参见莫叔明《历下集》)。依望水泉而建的别墅园林,明代则有殷士儋通乐园(一名川上精舍),清代王苹之二十四泉草堂;清初,孙光祀依洗砚泉所建之孙氏别墅;城西东流水巷,清代依古温泉所建的张氏漪园,和依贤清泉而建的贤清园(曾数易园主,先后以逯氏逯园、罗氏罗园、周氏朗园称之。)濯缨湖上,清初韩天章之灰泉别业,乾隆年朱岷之枣香居;清代,任弘远父子筑于泺水之上的泺源楼与望山亭;城西五龙潭上,清代文人张廷叙之德馨书屋,桂馥等人所建之潭西精舍;依南护城河诸泉所建园林,清后期便有冯氏拙园、乔岳南郭新居、陈霖与唐尧卿(借寓)品泉山房、杜云竹园、缪润绂潜园(一名缪家花园)等;另外,清代道光年间,濒临趵突、金线泉的有郭园、刘氏园等(据周乐《二南诗钞》);居近朗园的还有子默先生的泉水别墅言息庐(据杨恩祺《天畅轩诗稿》卷一)。有水则活,济南人依泉而建的水景园林,具有独特的结构与风采。有清时代,东流水街上的两处依泉而建的私家园林——漪园与贤清园,虽则相距咫尺,但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漪园,它最为绝妙的在于主人独创的结构:它以泉水为贯穿,因泉建园,以水景取胜,却又含而不露,蕴藉有味。未见其园的人,不会知道,漪园的一切的建筑如厅堂楼阁等,全部是在水上的。王士禛在《游漪园记》中揭开了这个谜。他说:整个漪园“跨水为亭、为堂、为阁楼、为长廊,皆因水而胜”,“然始入门不知其为水也”,这是“藏锋”,它中间暗藏消息,于是,当他带你一一走过亭、堂、楼、阁、长廊,直至登上大溪阁之后,他才如同兜包袱般地告诉你:你一直是在水上走过的,你可知晓:“跨溪水登阁者不知水,至是乃知之,则阁如海市蜃楼矣。”海市蜃楼喻阁,以其同为水上物也;这种似真似幻的海市蜃楼(今人会称为迷宫)效果,正是漪园迷人处之所在。漪园,表达了中国古典造园艺术中,藏与隐的妙用,展示了传统的高超的中国造园艺术。直到百年之后,在诗坛上与袁枚、赵翼并称为“乾隆三大家”的蒋士铨所作《八月十三日游济南城西张氏漪园》,还在赞不绝口地称道漪园结构之美:劳人出郭马脱衔,厌听市语声喃喃。那知湫隘閟泉石,展拓人境亭台嵌。入门水木露明瑟,坐见石齿流渐渐。树根煮汲响争沸,清味注腹殊酸碱。轩阶向背合疏密,露台俯仰皆可觇,清濠如练抱城脚,女墙侧放秋山尖。虚堂曾与驻青盖,亦觉花木增清严。下台缓步倚方沼,投饵一试群鱼馋。背廊觅径最幽邃,树隙日影浮襟衫。主人世守妙结构,已知胸次异俗凡。……(《忠雅堂集校笺》忠雅堂诗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版)泉石、亭台、水味、花木、鱼沼、虚堂及周边的清濠、女墙等,诗人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展示了漪园的美质,然后追根溯源,这造就了美的根源在哪里?诗人的回答坚决而深刻:“主人世守妙结构,已知胸次异俗凡”,又是结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蒋士铨认为,漪园的美在于漪园一代又一代的主人世代相守,坚持并且维护了其固有的绝妙结构,由此可以看到主人非同常人的胸怀与见识。而这“妙结构”,显然就是上文看到的,王渔洋们所揭示的漪园作为水景园的高低错落、动静相生、显隐结合的迷宫或曰抖包袱的结构。而依贤清泉而建的贤清园则不同,它在二百年间屡易其主,却始终为文人雅士所居有,其书卷气与诗性风流,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不已。尤其是,乾嘉之后,这里诞生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公共图书馆:周永年藉书园。贤清园之美,有清人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可以为证:园有联云:“田家况味,只寻常流水当门;远山在目,林下光阴岂寂寞。”藏书万卷,种竹千竿,入门巨竹拂云。清泉汹涌过亭下,飒飒如风雨声,汇为方塘,周五、六十步,名“贤清泉”,水最清冽。好事者汲以煮茗,云味冠诸泉。北堂临水,栏外无寸土,前面尽敞,月下听泉,阶上垂钓,如白乐天庐山草堂,洵足涤尘虑,消烦暑也。楹联云:舍南舍北皆春水,微雨微风隔画帘……其时,朗园竹(朗园即贤清园)成为济南一景,济南诗人范坰称其“琅万个碧连云”,而江苏长洲名士宋翔凤作为著名经学家、学者,眼界颇高,亦对朗园赞不绝口,称之为“明瑟境”“海棠巢”,“海棠巢”者,正周永年藏书楼之谓也。宋翔凤还专作《朗园竹》一诗,其序云:“周东木朗园别墅有贤清泉。……泉上种竹万竿,绿影参差,涧流转碧,俗尘一涤,幽怀满襟。”(见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古迹考四》)贤清园与漪园的不同在于,泉在明处,因而有听泉观景之人间至美享受。董香草“屋角南山照眼青,风泉满院雨中听”,罗奎章“更爱泉声醒醉耳,夜来一片戛宫商”之句,可谓曲尽其妙。从众多描绘朗园的诗作中,我们闭眼想象,那时的朗园在周震甲及众多文友的参谋营造下,那诗情,那画意,怕是窗外花树一角,即是折枝尺幅。只是我们无缘见到真容了。清代,单是描绘漪园与贤清园的诗作,你道有多少?据笔者统计,有余首之多,而且不乏名人名作。这是济南泉水与济南园林的一笔宝贵财富。惜乎篇幅有限,不能一一展示也。作者:侯环侯林来源:风香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