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历城县志》载“济南八景”之“鹊华烟雨”图(明)周绳作
济南老城北郊散落着10余座各自独立的山峰,“鹊华”指其中最高的华山和西边与之相邻、高度略低的鹊山。华山桀立若虎牙,鹊山横展如画屏,相互对比与映衬。从济南城的高处向北望去,两山是视野中最醒目的景物,似携手而来,一同扑入眼帘。元代著名文学家、济南人张养浩在泰定元年()《重修会波楼记》描述道:“华鹊两峰,屹然剑列,峭拔无所附丽,众山皆若相率拱秀而君之。”
“鹊华”与“鹊华烟雨”的最早记载
在宋代及其之前,人们并不把两山合称“鹊华”,也不曾见有同篇描写华山和鹊山的诗文。金代开挖小清河,鹊山脚下的鹊山湖水被导引入海,华山与鹊山之前皆为沼泽、水田,渔庄农舍点缀其间。在由城中北眺的观赏者眼里,两山被相同的景物连作一体,尤其当细雨如烟、水气弥漫时,村树野径模糊难辨,其他低矮的标山、紫金山、卧牛山、粟山、北马鞍山等也似隐似显,唯有鹊华两峰耸立天边,如同点黛,蔚为奇观。应是从金代开始,人们将二山连称为“鹊华”,并认为“鹊华”景色最美的时刻是烟雨迷蒙之际,起名曰“鹊华烟雨”。
当人们对一个客观的景物——即具象——投射了强烈的情感,进行了意识的加工,在叙述、表现时注入了艺术的成分,那么便形成了寓“意”之“象”,即意象。“鹊华烟雨”就是济南这座城市如诗如画的经典意象。
“鹊华”与“鹊华烟雨”最早出现在何时?据笔者阅读所见,相关的元代文献可举三则。
山东章丘(今为济南市章丘区)人、文学家刘敏中,在皇庆元年()给历城(自晋至清为济南郡、齐州、济南府的附郭县)柴姓人家所作的墓地碑文《历山柴氏阡表》里写道:名叫柴山之人,“购地历城西北鹊华乡清河之北原,为新茔”,将其祖父母、父亲灵柩“皆以礼葬焉,实中统元年十月十一日也”。“中统元年”乃年,其时是大蒙古国时期,金朝已经覆亡,元朝还没有建立。据此推测,“鹊华乡”这一行*区划名应在金代就有了。
中统元年()任中书省掾史,至元二十八年()任南台御史中丞的魏初,有《题杨国宝》一诗:“簿书堆山日停午,坐久髭须满尘土。争如六月济南间,鹊华峰头看风雨。”
文学家张之翰于至元十五年到十八年(-)任济南提刑经历时写下《鹊华烟雨图》诗:“壁立长空剑倚云,小孤直与大孤邻。几时烟雨齐州道,遥认双溪是故人。”
《鹊华风雨图》和《鹊华烟雨图》哪个更早,今天已难以判断。但是由这两首题画诗推知,“鹊华烟雨”或称“鹊华风雨”这一景色极有可能是首先被独具慧眼的画家予以特别
《鹊华风雨图》和《鹊华烟雨图》是不是“鹊华烟雨”意象的发端,又是何时创作的呢?虽然今天不能确知,但是也可以探讨一番。
金元时期著名文学家、忻州秀容(今山西省忻州市)人元好问,于金代灭亡的第二年,蒙古太宗七年()七月游历济南,他在《济南杂诗十首》(之八)写道:“入秋云物便凄迷,一道湖光树影齐。诗在鹊山烟雨里,王家图上旧曾题。”诗后元好问自注:“王清卿家有《鹊山烟雨图》。”
王清卿,山东平阴(今为济南市属县)石硖村人,金代承安五年()进士,书法名噪一时,贞祐四年()逝于陕西东路转运司盐铁判官任上,葬于长安。元好问在此次游历济南数年后,编定金代诗词选集《中州集》,书中有王清卿小传,说其子名公茂,“今在云中”。云中,古县名,辖地今属山西省大同市。由此可知,元好问并非在济南见到的《鹊山烟雨图》,根据诗句“王家图上旧曾题”及注语,应是在王清卿生前得览,那么距元好问作诗至少有20个年头了。
华山,古名“华不注”,最早见于《左传》,春秋时著名战役“齐晋鞌之战”中最精彩的故事“三周华不注”,就发生在华山之下。唐代李白在此赋诗:“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秀,翠绿如芙蓉。”金代山前有著名的道观华阳宫。鹊山无论历史文化之丰厚,还是形貌气势之特出,远不如华山,其金元以后的巨大名声,实有与华山并称联名的缘故。
既然作《鹊山烟雨图》,似更应作《鹊华烟雨图》或《华山烟雨图》。因此有理由怀疑这幅画应是《鹊华烟雨图》,甚至与后来张之翰所见的就是同一幅。元好问毕竟不是济南人,可能对新产生的“鹊华”一语不熟,加之观画已是20年前往事,把画名记错了不无可能。当然,这是一种大胆的假设,无法坐实,仅供大家想象吧。
但是,根据《鹊山烟雨图》在金代贞祐四年()前实已有之,其名或应是《鹊华烟雨图》推测,“鹊华烟雨”意象极有可能在金代就已经产生了。
元人齐赞“鹊华烟雨”
刘敏中有诗《鹊华烟雨》:“华峰屹如削,嶕峣独立天一角。鹊山偃以截,参差始见元气裂。悠悠二水西南来,水萦华带江湖开。洲平岸阔望不到,两山欲合川先回。忆昔扁舟随鱼鸟,翠屏玉镜摇清晓。山头忽觉云景变,风雨来时山更好。风烟渺渺晦复明,远近俯仰青冥冥。乾坤水墨人不识,短蓑容我扁舟横。一朝跼蹐埃尘底,咫尺清游隔千里。眼明今见此画图,茫然却在扁舟里。逋客归来空老矣。”此诗约写于大德八年至九年(-)刘敏中因病隐居家乡期间。诗中“乾坤水墨人不识”“眼明今见此画图”等句,便是赞叹眼前的“鹊华烟雨”景色好似一幅图画。
刘敏中与张之翰同岁,皆生于蒙古乃马真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二人同为监察御史,结为好友,自此至张之翰元贞二年()去世,一直有唱酬来往。刘敏中有可能见过至少听说过张之翰为之赋诗的《鹊华烟雨图》,而张之翰的《鹊华烟雨图》诗,刘敏中则不会不知道。因之刘敏中的笔下的“鹊华烟雨”,与张之翰题诗的《鹊华烟雨图》应有承接关系。
以“鹊华烟雨”意象为特征的“鹊华”景色,被张之翰反复提起,如《酹江月·赋济南风景,和东坡韵》词句:“平地华峰天一柱,鹊倚岩岩青壁。”《会波楼赋》句:“华峰剑倚绝阿附,鹊山壁立无陂陀。”《何中丞以东山宪使遂其请,喜而作诗,用饯行色二首》(其二)诗句:“鹊华喜作迎公色,说比当年百倍青。”《寄东州诸君二首》(其二)诗句:“鹊华云尽碧参差,落日齐州道上时。”
元代其他文人也多有赞美,如延祐六年()任山东东西道肃*廉访使司照磨的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于钦,其《历山》诗句:“群山尾岱东走海,鹊华落星青照湖。”泰定元年()进士宋褧《渡济河马上初见近城诸山》诗句:“华山高耸鹊山东,一带烟霏翠接空。”
在元代,对鹊华景色最为钟爱且描述最多的,还是辞官归乡,居住在济南城北云庄别墅(位于今天桥区北园街道柳云社区)、天天与鹊华二山“相看两不厌”(李白诗句)的张养浩。
笔者遍阅现存张养浩诗文曲赋,找到整整20处“华鹊”“鹊华”“华与鹊”。张养浩于至元二十五年(),19岁时作《白云楼赋》即有句云:“翼截华鹊之烟雨,背摩霄汉之日星。”由此也可知“鹊华烟雨”意象这时已为济南读书人广泛知晓与认可。
华山在云庄别墅东北,鹊山在其西北。张养浩把云庄别墅称作“华鹊村”“鹊华庄”“鹊华之云庄”,把其地称作“鹊华邦”,称自己“退居鹊华山中”。他在《翠阴亭漫兴(十首)》之八写道:“两峰华鹊奠西东,老子幽居*在中。可是天公相爱甚,预为陈设待衰翁。”(*,通“正”)在《池上》诗中写道:“笑呼华与鹊,听我绰然诗。”由此可见张养浩对“鹊华”二山的深情。
还有两事可证明元人对“鹊华”景色和“鹊华烟雨”意象的艺术发现。
济南大明湖南岸有鹊华桥,于钦在其名著《齐乘》中言:“百花桥今曰‘鹊华’,大明湖南岸。”明崇祯十三年()刊行的《历城县志》卷四称:“鹊华桥,古名百花桥,元易今名,遂以百花桥名其南桥”,“两桥相望,中为百花洲”。鹊华桥并非建在鹊华乡,而是将宋代著名诗人孔平仲吟咏过的百花桥改名,可见当与“鹊华烟雨”相关。
旧时“济南八景”之第三景(据明崇祯《历城县志》排序)为“鹊华烟雨”。关于“历下八景”最早的记载,目前所知是在明代嘉靖年间,如嘉靖十六年()解元徐承祖为“济南八景”各作一首诗,实则应早于此,明代历城人刘敕在其崇祯六年()刻印的《历乘》一书中即说道:“昔人标为八景,沧桑代变,湮没者多。”当代学者张昆河《济南八景浅议》(载《济南市志资料》第七辑,济南市志编纂委员会年编印)考证,“济南八景”之说始于元代。张先生之言确为的论,限于篇幅,不作引述。
《鹊华秋色图》与“鹊华烟雨”
元代天才的艺术家、吴兴人(今浙江省湖州市)赵孟頫,于至元二十九年()十一月七日来到济南,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元贞元年()春,奉诏离济赴京,是年冬称病辞职回乡,在杭州见到了文坛前辈周密。
周密祖籍济南,其曾祖于北宋倾覆之际南渡,寓居吴兴,至此时已近年。周密晚年才移住杭州,与赵孟頫早就相识。周密一生未回过故乡,为了抚慰周密郁结的乡思,赵孟頫为之画《鹊华秋色图》。
赵孟頫应该对“鹊华烟雨”之说耳熟能详,对之前元好问、张之翰、张养浩的相关诗赋也不会陌生,因此应是特意避开已有的《鹊山烟雨图》《鹊华烟雨图》《鹊华风雨图》,而作《鹊华秋色图》。
《鹊华烟雨图》或也是画的秋天景色,这从前面提到的元好问写“鹊山烟雨”的诗句“入秋云物便凄迷”便可感知。《鹊华秋色图》相比《鹊华烟雨图》,虽有一晴一阴之不同,但是受“鹊华烟雨”的影响却是无可置疑的。
《鹊华秋色图》作成不久,周密即转赠他人,元明清三代流转多家收藏,约在清康熙二十九年()左右由著名鉴赏家梁清标献于皇庭。古时《鹊华秋色图》真迹世间难以获睹,明代虽有文徵明、董其昌等人的摹本,区区几幅,深藏书斋,观者之少可以想见。笔者所阅,元代有赵孟頫的朋友张雨为《鹊华秋色图》赋诗一首,而明代吟咏《鹊华秋色图》的诗未曾觅得。由此即可推想《鹊华秋色图》和“鹊华秋色”意象,其时应不被大众所知闻。
明代济南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鹊华烟雨”。明朝末年的崇祯《历城县志》卷二写道:历城“北方之镇,鹊华并峙,每当阴云之际,两山连亘,烟雾环萦,若有若无,若离若合,凭高远望,可入画图,虽单椒浮黛,削壁涵青,各著灵异,乃昔人合标其胜曰‘鹊华烟雨’。自五云氏分为‘孤嶂插天’‘翠屏丹灶’,而‘烟雨’二字始无着落矣”。刘敕(号五云)在《历乘》中,将年代久远、有所湮没的“济南八景”广为“十六景”,其中“孤嶂凌霄”(非“孤嶂插天”)“翠屏丹灶”分别指华山和鹊山。《历城县志》编纂者在道出“鹊华烟雨”神髓的同时,顾不得方志体例,一吐对刘敕舍弃“鹊华烟雨”的不满。再如明代历城人、嘉靖四十年(年)举人孟醇,在鹊华桥西修建了烟雨亭(亦称烟雨楼)。
到了清代,《鹊华秋色图》在济南的影响明显增大。进入20世纪,随着传播技术、文化产业、艺术观念的持续进步,《鹊华秋色图》的名气远远超过拘于一地的“鹊华烟雨”。清代至今发生的《鹊华秋色图》与济南的故事属于另外题目,且待下回分解。